七大姑八大姨九十六叔伯。
亲戚关系盘根错节的小村庄,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。
大家说起阿莲的时候,总会来这么一句,
“她啊,就是傻!自己有三个儿子,偏把个小老婆养的丫头当个宝!”
大家嘴里的那个丫头,她叫藕儿。长的黑发黛眉,唇红齿白。在村子里的小女娃娃都剪个三面齐的娃娃头的时候,只有藕儿编着长长的黑辫子,发尾两个蝴蝶结,风一吹,像要展翅飞去。
黑黑壮壮不漂亮的阿莲有个漂亮的女儿。
黑黑壮壮不漂亮的阿莲还有个漂亮的男人。
虽然大家都知道,女儿,不是她亲生的女儿。男人,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男人。
几十年前的一个雪天,北风卷着雪花肆虐大地,屋檐下的冰凌拖着长长的身体冷冷地窥视着苍白寒冷的村庄。
一阵急切的叩门声传来,余婶瑟缩着脖子拢着袖子小跑着去打开了门,一个瘦小的姑娘悄悄地躺在那里,脸颊不正常的红晕。
雪地里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模糊地延伸向远方。余婶叹息了一声,把这个烧得人事不知的小女娃抱进了家门。
从此,小女娃再没离开过余家。
小女娃就是阿莲。她知道自己那个俊俏的丈夫余生从来就没看上过自己。
在听从父母的安排和阿莲成亲的那天起就郁郁不乐,一个正眼也不肯给阿莲。阿莲想,即便和他生养了两个儿子,这个男人或许连自己孩子的娘长得是方是圆都没看清吧。
终于,在一个蝉鸣蛙叫的盛夏,余生离开了家,去城里自谋出路。几年间,音信全无。在他走后半年多,三儿子呱呱坠地。
阿莲一个人带着三个娃和公婆一起艰难度日。
以土地为生的一家人,家里没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,日子的艰辛苦楚,可想而知。
阿莲像个男人一样下地干活,像个男人一样打理人情世故。在生活的磨难里,阿莲几乎变成了个男人。
斗转星移,小儿子快两岁了。年已经过完,破碎的鞭炮皮星星点点地粘在地上的冻泥里。
余生回来了。
一同回来的还有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女人。
有着阿莲没有的白皙的皮肤和柔弱可人的模样。只是那蓬松的卷发,怎么看都有一股子风尘气。
“你个逆子!做出这有辱家门的事!”
公公压低声音地叫骂。
“阿莲替你操持这个家,给你养了三个娃,你对得起她吗?”多年媳妇熬成婆,当年的余婶,现在的阿莲的婆婆。
“只要我不死,阿莲就是我儿媳妇!”
“是你们硬塞给我的!我根本就不喜欢她!”
“当初救了她一命,已经仁至义尽,为什么还要搭上我?”
“我要休了那个丑八怪!”
“混账!当初救了她,现在就要逼死她吗?休了她?你让她往哪里去?我们老余家不干这让人戳脊梁骨的缺德事!也丢不起这人!”
“那她咋办!她的肚子咋办!”
“你自己做下的事,自己扛!”
“她是啥来路?你说实话!”
“她,反正是个好姑娘!”
余生心虚地低下头。
“好姑娘?阿莲虽说是捡来的,可终归是个清白姑娘!你带着她,给我滚!”
“他爹,天也不早了,娃也几年没回来了,好歹让他吃顿热乎饭,歇歇脚!”当娘的始终是心疼自己的儿子。
阿莲已经在灶房点火做饭。葱姜蒜在热油里“滋滋”作响,火光映红了她黑黄的脸。
三个儿子在院子里欢快地追逐打闹,一人嘴里含着一颗甜蜜蜜的糖。
一个怯怯的身影站在门口,阿莲装作没看见。那身影挪到地灶前,艰难地坐在矮凳上,一边轻轻拉着风箱,一边抬眼怯怯地打量阿莲,“姐姐,对不起!”
“我没有妹妹,我连我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!”
阿莲哽了一下,随即忍住,她怎么能在这个女人面前落泪?
女人动了动嘴唇,终究再没有说出什么来。
夜凉如水,阿莲听着酣睡的儿子们均匀的呼吸声,泪水落进鬓发,濡湿了枕头。
外面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,间或有女人忽高忽低的呻吟声。
“造孽啊!烧水烧水!”
“快去请你五奶奶去!”
五奶奶是接生婆。
阿莲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,这是要生了!叹了口气,复又躺下。辗转反侧间,想起自己生老大时的凶险,便像是有人扯着她的脚。穿衣,下床。
折腾了半夜,女人生了个小女娃。头发乌黑,眉眼弯弯。一看就是个漂亮的娃。阿莲手脚麻利地给孩子穿衣服塞尿片。全是三个儿子小时候用的东西,她细心地在火上烤了烤,晾凉了才用。
余生看着阿莲,终于有了一点点愧疚。
“阿莲,我知道你心善,你看,能不能让她在这儿做完月子,做完月子我就带她走……”
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这种桃色事件那可是单调乡村生活的调味剂。一夜之间,茶余饭后,大家津津有味地传出无数个版本。
无论在哪个版本里,阿莲都是大家口中的“傻子”。
“要是换作我……”婆姨们都这样来表达自己的立场。然而谁都不是阿莲。别人的水深火热亦或是甘之如饴,其他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。
女人留下来做完了月子才走。
不知道阿莲在端出一碗碗鸡蛋汤的时候心里受着怎样的煎熬。
最后连婆婆都恨铁不成钢,“阿莲啊,你是不是真傻!”
只有阿莲自己心里知道,她不是不恨,不是不伤心,只是一看到那个粉嘟嘟的小奶娃娃,她的心就软得像三月的微风拂过水面,总能让她的笑纹悄悄漾起在眉梢眼角。孩子总是无辜的。只有大人吃好了,孩子才会有奶吃。
女人走的时候,跪在阿莲脚下,泪流满面。
她留下了她的孩子,带走了阿莲的男人。
“阿莲呐,你自己这三个都还满地爬着,你咋养这祸害?”
婆婆对那个带走她儿子的女人向来没有好感。连带着也不待见这女人生的娃。
“娘!您别说了!她把娃托给了我,打今儿起,这丫头就是我闺女,我就是这丫头的娘!”
阿莲抱着这个小女娃,“你就叫藕儿吧!藕儿,我是你娘!”
黑黄的脸上一片祥和。
婆婆跺脚离去。
她能说啥呢?阿莲都同意了,再说这毕竟也是儿子的骨肉。跟着那个路子不正的女人,难保以后不长歪。她总归是不忍心的。
余生一走又是杳无音信。
婆婆常常偷偷抹眼泪,公公常常抽闷烟。
两年过去,藕儿已经会拿着比她还高的扫帚帮忙扫地了。阿莲走到哪里,藕儿跟到哪里。软糯软糯地喊着,“娘!娘!”每当这时,阿莲就会放下手里的活计,抱抱她的小女儿,亲昵地亲亲她的小圆脸。
除了小儿子,其余两个是知道这个妹妹不是从他们娘的肚子里生出来的,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爱这个可爱的妹妹。每当有调皮的娃娃指着妹妹说“野丫头”的时候,他们就会冲上去一顿好打!
间或有被打的娃娃带着爹娘找上门来的时候,阿莲总会说,“藕儿就是我的亲闺女!谁骂她野,谁就是野的!该打!”噎得人家干瞪眼。
阿莲这混不吝的次数多了,也果真再没娃娃骂藕儿“野丫头”。三个小子一个个壮得跟个小牛犊子似的,拳头招呼起来丝毫不客气,谁也不想自家孩子去找打。
只是阿莲的“傻”在村里那些婆姨的嘴里可是板上钉钉的事。
能不傻吗?养着小老婆的孩子还护得跟个宝贝似的,连带着三个亲儿子也跟着护着那个小妖精。
中秋节到了,孩子盼好吃的,大人盼团圆。
公公婆婆一整天都心神不宁。婆婆颠着小脚已经去大路边的菜园子撵了几十遍的鸡。
日出等到日落。
桌上的菜热了几遍,公公爱吃的粉皮炒鸡都要成浆糊了。孩子们熬不住,吃了去睡了。
收拾碗筷的时候,余生回来了。大包小包,意气风发的样子。
公婆当然高兴,尤其看到是余生一个人回来,后面没有跟着那妖精。
婆婆对阿莲使着眼色,阿莲只当没看见,扭身去厢房另收拾了铺盖。气得婆婆对阿莲翻着白眼。
天刚亮,就有客人登门。
一个女人带着个刚刚会走的孩子。(小说名:《阿莲》,作者: 茉茉的南风。来自【公号:dudiangushi】禁止转载)